洵河

【水浒】亡魂已逝，待明扬幡

  从那之后他开始陷入一种茫然得不知其味的生活当中。

  他仍住在这里，木制的地板，每每有人踩过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窄窄的一方窗子，透进来的光线是计算好了般毫无差错的，可以看到外面一块养着向日葵的花圃。他有时根据那些明艳可人的花儿来判断现在的时间，就像他小时候曾做过的一样。

  现在，这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偶尔抚摸那一摞堆得厚厚的纸张，捧在手里用鼻子使劲嗅那上头笔墨的浓重味道。他用粗砺的手抚摸它们，抚摸上面凹凸不平的墨迹。他看着它们，用温柔的眼光一遍遍摸索它们，好像对着自己的孩子一般……他似乎觉得这使他变得并不是孤独的。但是孤独这个名词又无处不在地渗透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洇湿在毛笔一捻浓浓的墨里头。

  “你明白那是什么吗？”他对自己自言自语。

  好像一个人独自呆着的时间越长，他就会渐渐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他认为他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可是事实的的确如此。他觉得自己的肌肉正在逐渐地萎缩，鲜红的血液正在逐渐地干涸，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浑浊而艰难……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它们足以说明一件事：这个人的灵魂正在逐渐迈向坟墓。

  他不想就这样埋葬于这个冰冷的水泥牢笼里。

  所以他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他伸出了年轻而衰老的手，扳动着命运的齿轮。他的关节已经快锈住了，骨头上也糊着一层干燥的赭黄色黏膜，他的大脑都快睡着了……可是这个人还是在密不透风得像蚕丝一样的束缚里头挤出了一线狭小的缝儿。

  他的手得到短暂的自由，立即就苏醒过来了。尽管那上头刻满了岁月残忍的伤痕，每一条都像浸满了血水一样隐隐作痛，可总不至于连握住一支笔的力量都没有。他是个文人，他早该知道的……他的结局，必定如此。

  知道了这一点他反倒平静下来了。是的，人生不过就是这样的东西……他没有任何疾病，饮食健康，生活习惯良好……可是因为他的灵魂死了，他就不得不呆在这儿，呆在这个冰冷得不近人情的破屋里，等待死神什么时候碰巧路过用镰刀收割掉他年轻的身体……凭什么这样呢？凭什么苍天不把他的尸骨安排在热闹的染血的沙场里头呢？

  “是的，我明白那是什么。”他回答自己道。

  这个人一声不响地坐下来了。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像此时一般空净，仿佛那些世俗的红尘都已经纷纷地从他的身上剥落下去，露出里面森白的灵魂了。他的思路是清晰的，清晰得像是他胸口里一膛热血开始做最后拼命的斗争……他不再去想那些东西，因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就好像是一个不经意间触探到什么秘密的孩子一样，纯白的，欣喜的，又带着一点点儿的惘然若失。

  于是，他进来了，看到一个白色的男人。

  他与他年轻的时候极像（尽管现在他也依然年轻）——有明朗的面容，浓郁得像饱蘸了墨汁的笔尖儿一样的眉毛，坚硬的腰板和笔直瘦削的脊背。可他的脸部轮廓比他更加清晰，他的眉锋比他更加骄傲和英气，他的身体比他更加健壮、充满活力……并且这个人不是时时都带着忍气吞声的谄媚笑容，他脸上的表情是坚硬的。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他的手是放松的，虚握成拳，搁在身体两边。他忽然想伸手给他一个拥抱，这个与自己无比相似，又无比不同的男人。

  但他转身走了。

  他走进一条干涸的河，暗黄色的泥土在他脚下好像不健康的牙龈一样咯吱作响。他顺着河一直走，走入一个喧闹的京城，那里有卖精致得像美玉一样的苹果的商贩，还有大红的好绸缎……后来那绸缎做了一个漂亮姑娘的嫁衣，她递过那只苹果与她刚刚一起安了家的丈夫。他从此就与她并称为他们了，他们有了它们的家，过上了他们的日子。他在冗杂的官场里感到尴尬和无所适从，他有个朋友，可即使是他的朋友也听不见他胸腔里一股热血的跳动。然后浩劫降临了，一个英雄的身边总是要有各种各样尖锐的灾祸的……他咬着牙想让破碎的玉复原，至少不让它继续破碎下去，可它毁坏得更加厉害。他被陷害，刺配，一路受尽苦难。幸好他仍然有与他一样的人在身边，幸好上天可怜见他……他一忍再忍。最后这些忍耐化为一场轰烈的大雪，覆盖了污浊的尘世，涂抹着他斗篷上粘着的暗红。断金亭上他交了投名状，又拥着那个也有坚硬的肩膀的男人登上第一把交椅……时光流转，梁山泊易主，他擒到的那名敌方女子生得着实漂亮，可他还是沉声对她和另一个兄弟道了喜……最后，时过境迁，他风瘫死在六和寺。他一生中来来去去，终究还是只留了钱塘江的潮信在他身边。

  这就是他所有的故事。

  他的故事结束了，而他还没有结束。这个人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轻了，萎缩的肌肉，干涸的血液，浑浊而艰难的呼吸，还有那颗即将死去的心……都开始离他渐渐远去了。他看见自己正走进一片白色的世界，像小学生写作文里描述般的纯白的银装素裹的世界，一点杂色都没有的白色的世界……

  他睁开眼。

  窗外开始下雪了。

Finish